他醒来,入眼是血红的天,血水与天际相衔,乌云黑沉沉地压低天幕,恍恍惚惚以为自己竟踏入了地狱。
战士们的尸体陈横荒野,静悄悄的,早已不见两军相抵时黑云压城万马齐喑的压迫景象。
血液流入眼睛,一阵刺痛。他竭力睁眼,挣扎几番意图起身,却难动弹分毫。他目光下移,发觉自己身上压着一个死去的战士,重甲与战士的身躯重量相加,竟然堪担千钧之力,使得他一下就失了力。
这个战士是谁来着?
他甚至没来得及认识这个护着他诀然赴死的战士。
这本该是一场围剿与被围剿的战争,一场实力悬殊的战争,一场必胜的战争。
恨那无耻叛变者暗通曲款!
犹记起奔往此役时,马蹄声震起多少泥沙,数位将军带领浩浩荡荡的军队意气风发,战士们豪爽对话,决意要为保家卫国奉出一切,路途迢迢,咽过寒天水,吞过黄天沙,胸有志:此一役定能定能夺回沃土!
可是...…
他忍受着疼痛在全身上下乱窜,迷迷糊糊间仿佛有群蚁动用它们那细小又毒的口牙磨着自己的肉,又往浑身上下大大小小的伤口里钻,他伸直脖颈,妄图逃离这场来自疼痛的狠毒凌迟。
战士久经沙场,被风沙刮地皮糙肉厚,这点疼痛本应不足为惧的,放在以往都能成为军中众人调笑的例子。
但他似乎是战场上唯一存活的人了。
唯一。
思及此,他张大了嘴,奋力想呼唤,却发现只是嘶哑,发出难听的行将就木的声音,嘴角的血液还延力道一点一点混着泥沙流下。
刮起了一阵风,眼泪顺着脏污的脸划下,他痛苦地闭紧眼,无力地吐出一口浊气。
他想起幼时天真,目光坚定,立下拯救天下的豪情壮志,爹自豪地拍着他的脊背,不远处娘面带微笑地织着布匹,日子平静祥和。
又想起爹娘墓前丛生的杂草,草叶的边还趴伏着奇形怪状的虫子。
明明还要给爹娘墓前除草的。
他想起家中暖烛下结发妻温婉的笑容,自己临出发前为她绾的十分成功的一次发,她握紧他布满老茧的手一字一字郑重道平安的模样。
又想起临了她塞至自己手里的那枚光滑的玉质平安符。
明明一再答应她此战后会带着大捷的消息揽她一齐共受天下人敬仰的。
铁甲压得人呼吸不过来,大口呼吸几下,寒冷的风裹挟着沙砾直灌喉间,很快溢满难言的血腥气。蓄了蓄气力,他推下压在身上的尸体,在自己身上摸索出了那枚平安符。
握紧那枚平安符,又缓了缓气力,他踉跄着站起身,在腥红的土地上捞起一把染血的剑,剑上的血流得缓慢。
我要回家!
他堪堪站稳,走了一步。
我要回家。
血腥涌上喉间,他吐出一口血,长剑抵地,微微颤抖。
我要回家……
每走一步腿上就是撕裂般的疼,一个踩空,就跪在了血污里,手里的平安符也变得沉重,再也无法握住,掉落在一位不知名战士的铁甲之下。
他单手捂脸,发出难以自抑的哭泣,极为凄厉,像是崩坏的弦迸发最后铮鸣。
这时,不应存在的声音响起了:铁器的敲击声,杂乱的脚步声以及窃窃私语的声音。
他用力按住眼睛。
不会是我军战士,那在天地间或坐或躺的大部分我军战士估计早已成孤魂野鬼了。
他抬头,对上一张张比较干净的面孔,不同于其他战士,那些是罩在反着血色光辉的铁盔下的,较少刺目伤痕的面孔。在其中间高傲站着的,是那名被他唾弃谩骂数万次的叛变者。
叛变者满脸嘲讽,视线落在他身上,一丝丝剐下他那可悲的自尊。
我想回家……
战败的士兵在他们眼里就如一条会杂耍的狗,本着看一场戏剧的心态,敌人没有立即将利剑戳在他身上。良久,尽管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涣散,仍发狠劲瞪向敌人,瞪向中间的叛变者。他扯起嘴角辛辣地笑了一下,悄悄握紧剑柄。
层层乌云遮蔽的太阳透出金黄的光线,不均匀地扑洒在大地上,像一尊慈悲的大佛,用悲悯的眼神看着一位重伤战士濒死之际的竭力反扑,只是看着。
今日之前,他从未想过自己会死得如此壮烈。从前也只当自己是个小兵,随队伍征战各个地方,也好在兵力强盛,真正威胁性命的时刻极少。
在此刻,叛变者痛成一团的嘴脸落在他眼里,数把剑插在他身上,他依旧哑声大笑,笑出几点血沫来,笑得不断咳嗽,笑得身子不住发颤,控制不住地左右晃荡,重重砸在血泊里。
抛却儿子,相公的身份,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战场之上,他还是个战士,是个大无畏的战士。
这个身份,他不能忘,不敢忘。
战士不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