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昀在黄昏时上马,回到迢迢千里之外的临安。父亲的死比他想象的要早一些,虽然已经算是争取过额外的时间。饶是看惯了生死的医家,在生死第一次降临在自己身上时,对着斜阳,浑身依然会微微战栗。
青岁堂是他父亲创办的。虽然,从苏昀记事起,苏温水就很少再在堂上现身,只日日把自己关在内室里著书。他在叔父的看顾下长大,小时候,叔父一日有半日要去父亲房中谈事,他们多半关着门,苏昀只知道每次他出来时神情严肃,给这神秘的气氛平添一丝凄凉。
苏昳出生后,连叔父也很少去父亲那儿了。最后一次,他们并未关门,苏昀和弟弟透过虚掩的房门窥见两位长辈的身影,一坐一站,却都挺拔。夕阳的光晕打在他们相像的侧脸上。很奇妙的,那天也是黄昏。
苏家的人都有好颜色,且气质萧萧肃肃,如松如竹。苏昀听说父亲年少时学成归来,临安城内重重楼阁上,不断有小姐探头出来看他,甚至来不及放下手中绣的牡丹扇。
传说,在向他挥舞的无数纨扇里,有一支,有意无意地从主人的窗口落下,恰好掉进了他的袖口。他顺着那和他衣服一样的青白扇面,向街边最高的楼里,看见一双盈盈的横波目。
她便是苏昀和苏昳后来的母亲。
小时候苏昳曾向父亲求证这件事,他只阖目微笑,同时把酒喝到稍稍过度。他只从他难得的醉话里领略到母亲当年美人的风姿。虽然,她在苏昳出生后不久便去世了。
那场席卷江南百城的瘟疫来临时,苏温水作为临安最大的医馆主人,奔波各地,解诸苦厄。入苏家几年以来,在耳濡目染下,苏母也熏出了一肚子药理。她执意和苏父并肩作战。临安水陆通达,商贾云集,自古是疫病横行之地,这次却格外凶猛,苏母因此也累得染病死去。
苏温水的悲喜都含蓄,或者说因为妻子死时疫病仍盛,不得不含蓄。不见他落泪,最反常的表现,是守灵时喝了一夜的酒。他其实本就嗜酒,只是因为自己的身体情况,通常止于小酌。那一次却喝得凶了,近乎一种任性的放纵。他生来端正守礼,不像是会在亲人祭日破戒喝酒的人,但炉前的火光照着他眼里的沉痛,旁人所见,历历分明。
和每一个喝醉的人一样,那一夜苏温水的话多了起来,拉着儿子说个不停。说完死去的妻子的平生,说到遇见妻子之前的自己。苏昳还是在襁褓之中的懵懂婴孩,那些话便都在父亲和长子之间流动了。虽然同样还是小孩的苏昀,彼时并不太懂。
他只知道,做世上任何职业,私情和大义之间,都有可能存在种种冲突。但行医这一行,冲突往往格外惨烈。
父亲在天色微熹时把兄弟俩领到棺前,让他们再看一眼亡母的睡颜。这万般惨烈之一,便是天明之后她便将和同日病死的其他市民尸体一起,被青岁堂的医生投入火中,以防传染。
他唤他的字:平明。告诉他这便是黎明时分的意思。苏母也是在这个时候生她的。
如今想来,仿佛一种宿命般的,精妙的循环。
苏温水年少时曾和常隐等人一同拜入坐下散人门下,主要学习的就是医术。他本来是为了自己的病上山学习的——从幼年开始,每逢稍微劳累或者情绪波动稍大,就经常会头痛欲裂,乃至于昏迷。他家中世代行医,也为他延请四方同行,都束手无策。当时坐夏散人正准备收四个关门弟子,他慕名而来,顺利地被师父选中。
学了十年,依然没弄清楚自己的病是什么原理,只能勉强拖延。但期间把师父的一身绝妙医术学到了手,顺带从其他三位同门那里染上了嗜酒的特点。下山后便回到故乡临安,招兵买马,在当地创立了青岁堂。
几年之后,渐觉精力不济,逐步把堂中事务交由弟弟苏酌水掌管。弟弟未出过苏家,医术是家学渊源,他又抓紧将自己所学倾囊相授。
医生也不是什么神仙。再后来,自身死亡的阴影愈加浓重,他承认,自己却愈加恐惧了。但还是每日坚持著书,似乎这是能让他生命得以延续的方式。他靠着当年拜别坐夏散人时师父给他的奇药续命,身体依然每况愈下。
那些年他终日在自己卧房内静养,也许是因为不想让疾病的阴影过早笼罩在两个孩子头上,苏昀和苏昳只知道父亲身体不好很少陪自己玩,直到苏昀第一次发病,才由叔父告诉他,这是苏家的遗传。
青岁堂是一个专门以治病救人和买卖药材为业的门派。说是门派也许并不准确,毕竟它在江湖中保持绝对中立,不问正邪,只要是伤病者,一视同仁全力救治,因此在江湖子弟见口碑极好,受到各方庇护。然而平等并不等于公平,再加之堂中藏有许多不为外人知的灵药,被四方同行觊觎,多年来难免树敌。其中最主要的敌对门派,便是与之业务相似但理念不同的碾冰门。
苏温水临终,为将来的掌门人苏昀留下嘱托。除了重申不得与碾冰门成员私下来往的族规,还特地告诉苏昀和苏昳兄弟俩应齐心同德,正如当年的苏温水与苏酌水一般。
他说,人世飘零,有一个兄弟从小相伴长大,是极幸运的事。父母终有一天会离开你们,兄弟却是同样流着你半身之血的亲人。
苏家的人起名是用心的。若说苏温水是清淡温润的性子,苏酌水便比他多了洒脱肆意。苏昀苏昳幼年时不常见到父亲,实际上是由这个叔父带大的。他那时也帮助苏温水编医书,并教兄弟俩识字。像真正的慈父一样抚摸他们的头顶,指尖有书香和草药的气味。
他忙得很,每天仍抽空来教导两个孩子,弥补生父缺席的遗憾。
苏酌水在哥哥的温和之外,更多一些爽朗。这和他生来并没有得上哥哥那种病也有关系。他作为苏温水堂中的得力助手,在日复一日的历练中变得沉稳,但也有极不靠谱的时候。因为身体健康无虞,便经常放开了喝酒,那酒的来源大多是哥哥喝剩下的。嗜酒的父母有时用筷子蘸一点酒逗孩子尝,苏酌水则更放肆,直接端出较浅的梅子酒请兄弟俩喝。他相信这是好东西,比起端庄整肃的苏温水,每日繁杂的事务之外,更需要做梦。当然发觉苏昀从他父亲那里遗传的病之后,便不敢再多引诱他喝酒,于是这酒肠便移到了苏昳身上,连同如出一辙的放荡不羁的习气。
两个兄弟都很招他喜欢,但内心里大概更偏向于哥哥苏昀,虽然平时苏酌水和苏昳玩得更近一点。这对顽童般的养父子更像一对朋友。但是对于苏昀,主要是心疼他也得了和自己的哥哥一样的病。
他看到后辈的身上有自己和苏温水当年的影子,一边感到欣慰,一边觉得这遗传真是一种残忍。
从性格看,苏昀的性格也像哥哥。
苏酌水后来不许他再喝酒,其实他能从他年幼的眼睛里看见明显的渴慕,但他克己如此,从未像其他孩子一样贪。作为兄长,同样是孩子,却很小便煞有介事地承担起照护弟弟衣食住行的责任。又从父亲那里继承了十分的勤勉,刻苦学习医术。苏酌水见状,便有意栽培他。
对于苏昳,则主要是放养。
苏昳字如晦,父亲这样为他取字,是敏锐地察觉到他锋芒毕露的本性,似乎要连着哥哥失落的那份明亮意气补回来似的,他从小活泼好动,四岁时掰折家里药圃的所有篱笆,是哥哥紧张兮兮地替他叔父面前遮掩。
父亲希望他韬光养晦,即使自己也预知到也许这只是无望,依然处处嘱托苏昀好生照管这个不安分的弟弟。虽然,他少年时并没闯下过什么值得被严肃处理的大祸,掰完了自家的篱笆,又爬到邻家小姐院内折花,被那家的狗追着吓得从墙头跌下来,还好眼疾手快,不然准会摔到四脚朝天。
那天苏酌水采购药材回来,恰好在路上撞见兄弟俩。他深吸一口气,本来都做好回家把苏昳好好骂一顿的准备了,注意到苏昳那格外敏捷的身手之后,眼神却凝固了。
当时,苏酌水是家中唯一一个身上有武功的。苏家子弟固然不是因武功见长,但这些年与江湖人打交道,就算为了自保,也须稍微学些。何况,他还有那样一个需要保护的哥哥。
他是这么想的,因此,在苏昳身上看到习武天赋的时候,仍然会因为命运如此相似的安排而唏嘘不已。
他并未有意引导苏昳习武,自己的经历摆在那里,觉得这条路太过艰险。
后来,却是苏昳先提出来的。
苏酌水问他怎么想学这个时,向来活泼的小孩罕见地垂下眼睛,郁郁地说,我也想保护哥哥。
苏酌水想起来了。那时,正值苏昀的病被发现后不久。
他又记起苏温水当初和自己商量,他和苏夫人是否要再生一个孩子。当时苏酌水颇有微词,觉得因为哥哥有病,就生一个弟弟,无端地给他加上照顾和代替的责任,反而是一种不负责任。
但苏温水只是疲惫地揉了揉额头,说,那,苏家这么大的家业,怎么办。
不过如今苏酌水把这个弟弟上上下下打量了个遍,倒是没看出来,这整日只会偷鸡摸狗的小子哪有半分能担家业的样子。
果然,苏昳说是为了保护哥哥去习武,实际上学成以后第一次用到身上的功夫,是为了帮当年那位邻家小姐逃出家门。
彼时那位会放狗追咬偷花小贼的女儿已经嫁为人妇,据说在夫家颇不如意,苏昳不知听了哪里的风言风语,真干出这等帮她实施逃跑计划的荒唐事来。
说是荒唐但又透着几分侠气,叔父和哥哥并未责怪他,三人只是笑作一团。
笑他是因为这桩侠客行径中唯独有一件不厚道:小姐在蒙受苏昳帮助的过程中被他勃发的英姿所吸引,苏昳知道自己已被深深爱上,却在小姐成功逃出后托人转告他想要再见一面之际,无情拒绝了芳心,从此再无音讯。
苏昀笑他负心,他却自有一番道理:若是真去见她,给她虚假的希望,那才算真的耽误了人家。
他漫不经心地把玩着手上一支狼毫,那笔很精致,笔杆上刻着莲花纹,是小姐临走时塞给他的纪念。他说,知道她会纺织,擅书文,怎么都能自立,就好。
随后又说了一句让旁边的苏酌水都大吃一惊的话。
虽然大吃一惊却真没什么荒谬之处,只是听起来真的太奇怪了。
“反正哥哥在这里,我是一点也不想和外面的女子结婚。”
苏昳最初习武,启蒙老师正是自家叔父。苏酌水很快却发现自己教不起他了,便四处延师教导,再后来,把他送到了长川楼听学。
所以他和季流照其实是有过同窗之谊的。当然,那时的季家公子还十分年轻。他是可爱的孩子,奉其父之命给来长川楼求学的诸位客人送茶。他们的眼睛有一种相似的明亮,未经世事的明亮,然而苏昳看着他,以及他身后其他的兄弟,知道季流照以后的路大概比自己更坎坷,也不比苏家自由。但他好像不太在乎这个,说起未来,他们一起坐在长川楼高高的屋檐上,季流照会抬头望着洛阳城上飞逝的流云,说自己想要做风云的主人。苏昳便笑着说,你却是管不住我的,不过我同样不会长久停留在你家的屋檐。
——但是你日后若遇到难处,我定当相助。
——苏公子,缘何这么喜欢一个刚认识不久的人呐?
——不为别的,我喜欢你的眼睛,我可以在你眼里看见自己,如同比云更远的飞鸟。
他又说了些神神叨叨的话。那时已经开始随哥哥一起学习诗文,他是武人的直性子,不太耐烦那些东西,这次北上求学,于文道生疏已久,此时却无端生出点怀念和亲近来。他去长川楼是秋天。白鹤笔直地钻进晴空之上的云霄。
“遇到你我挺开心的,觉得找到了自己一直想做的事了,那就是当个游侠,结交许多人,像你,或者不像你。足够有趣就行。你足够有趣,遇到的第一个人是你,我感觉很幸运。阿游。”
他是少数几个叫过季流照阿游的人,以至于后来季游听林甚远这样喊他,有时会想起多年前认识的这位苏家的游侠朋友。只是他不会和谁长久地呆在一起,此时大概正在不知道哪处山南海北游历呢。
季流照后来送给他名贵的茶叶作为临别礼物。而当他日后与林甚远同行,恰如苏昳说的遇到难处之时,苏昳也确实接应了他们,在他临安城内的别居,喝退追兵后,一直站在自己的屋檐下悠闲地喂鸟,等到季流照醒来。
他向他眨眼,带着他特有的狡黠:“来临安一趟,也不知道先找我喝上一壶西湖龙井。”
季流照还有些迷糊,只记得自己下意识应了一句:“哦……你还记得啊。”
那时他扎着比季流照更不羁的高马尾,刘海也凌乱,侧坐在他们的榻前,黑色长靴包裹着一双不安分的大长腿,正交叠在一起晃荡。手上总是把玩着什么。一支玉笛,或者前天又是哪位小姑娘送他的发簪。
他苏家公子的身份可以被很容易地认出来,因为身穿和哥哥相似的青白色衣服。但装饰更为华丽,会用金线绣成各种纹样。他走过很多地方最爱的还是西湖边的故乡,以至于要把那些荷叶荷花、青山绿水随身携带。
苏昳过着这么自由自在的生活,很大程度上得益于哥哥的付出。
苏昀有着和苏昳同样的聪慧。因为医生身份,他心性里多了一丝悲悯。当年两人还小,他不用父亲点明,便已对这位弟弟为何存在心领神会了。苏温水想让苏昳带着照顾扶持哥哥的责任降生,苏昀却不愿让他的生活被自己拴住,因此小时候开始就从未约束和要求过他什么。
正是因此,苏昳的成长极为健康和自由。
有一日苏昀结束了日常的事务,去后院观赏新发的海棠。苏昳恰好在芳丛中练剑,他的配件名为“飞光”,剑身细薄,剑光凌厉,真像一道刺破九天的长虹,停在人间的院落里,却只堪堪斩断海棠花枝。一个利落的收尾过后,他剑尖指地停下,只见剑鞘剑柄镶嵌的那些名贵宝石,正闪烁着细碎的光芒。苏昀看得有些呆了,轻声叫起好来。如果是一般人惊叹之余大概会有些羡妒和遗憾,但面对的是自己的弟弟,心中便只是油然而生出一种身为兄长的自豪之情。
他想,自己果然没有选择错啊。既然从小弟弟便是自由耀眼的人,就让他顺着这份心志如飞鸟一样在天地间遨游,便也是他最欣喜的希望。
苏温水在世时,大概从未想到,自己最终还是要把掌门之位交给病弱的哥哥的。
苏昀年少时自请去碾冰门学习异族的医术,以提升自家的技能。苏温水嘱他万事小心,也是从那时,他开始和苏酌水商量下一任掌门之位如何安排。他说把家业交给本就虚弱的苏昀辛苦打理实在不忍,但为自家做事,从未见他有什么不愿的意思,甚至每每主动揽活干,比健康的人做得更多。
苏酌水想了想,叹口气说,毕竟青岁堂交给他总比交给苏昳那小子靠谱。只是确实太辛苦了,得给他找两个帮手才行……
这帮手直到苏昀真正继位才被找到。
他刚接手青岁堂的时候,门派内人心不稳,加之碾冰门的阻挠,竟成动乱之势。这时苏昳的用处才真正显现出来——他这些年作为游侠结交了不少江湖中人,虽有着爱玩的性子,其为人侠义,在朋友间风评却极好,因此成为帮助哥哥坐稳掌门之位的有力臂膀。甚至苏昀每每因堂中事需要外出,苏昳亦常跟随左右保护。
苏昀这时候经常想起父亲临终前留下的话,说人生在世有个兄弟是极幸福的事,他至此方知。
沈惠和沈兴是这次医闹的遗留产物。他们是同行的儿子,小兄弟俩的命被苏昳救下,父母却在争斗中丧命。感念苏公子的救命之恩,沈惠和弟弟一起加入青岁堂。
苏昳自己收下了沈兴,至于沈惠,他对他说:你去陪我哥吧。他其实也是很寂寞的一个人。
后来,苏昳和沈兴熟了,说起这事,只是取笑:你们住进我家来,你哥哥成天只知道看书,而我第一次来找你,一看你抓着个竹笼满墙根捉蛐蛐,就知道你是能和我玩得来的人。
后来沈惠和沈兴果真被兄弟俩教成了截然不同的样子:一静一动,一文一武,倒像是苏昀苏昳的翻版。然而相处久了还是能看出明显的不同:沈惠之雅爱诗书,更甚于师父苏昀;沈兴和苏昳一样喜欢养鸟,比起四处搜买名贵的鸟儿,他更喜欢上山打猎,天明时出去,日落后却把满兜的野鸟放回。旁人不知这种无用功有什么乐趣,苏昳却和他玩得很好。
因为多了两个孩子,苏家的门楣当然也热闹许多。苏酌水经常看着一屋子的少年玩笑打闹,沈兴帮苏昳喂他的宝贝鸟儿,这时候连向来沉稳持重的苏昀也会漾开满脸笑容,苏昳便小心地把鸟笼移到他近旁,让他轻轻抚摸鹦鹉细滑的羽毛。
苏昀当掌门后,他还是辅佐他,就像当初他陪伴他的父亲。但是苏昀每每不让他做太多。叔父,您年纪也大了,该歇歇。他这么说。年轻的掌门万事亲历亲为,那殚精竭虑的样子,在叔父看来,他竟不像一个有宿疾的人。
只是苏昳这样洒脱快乐的人,会在夜深时找他喝酒。两人都健康,都嗜酒如命,在这事上倒很合得来。但他说很担心自己的哥哥,虽然也知道这是他乐意做的事,但真希望我能分担些许。然而年幼不懂事的时候,被父兄纵容。深悔当初不曾和他一样学习熟悉堂内事务,如今学武,能帮上的也有限。
谈至情深处,叔父便和他一起叹气,他安慰他,自由地做自己喜欢的事,本身便是你哥哥希望看到的。但想到这些,只是心疼极了他们两个。
“我也老了。”他说,凝望着自己的酒杯,一缕白发散落在桌沿。他自己的儿子在几年前的动乱中为保护苏家的一批珍贵药材而战死,幸而膝下有这两对兄弟,不至于荒凉。
“沈惠沈兴那两个小子学得很快,平明缺的未必是人手。”
“如晦,你们是兄弟,没事多陪陪他。”
苏昳拍了拍他的手臂 ,让他宽心。自己心里想着,原来大家都看得出来,苏昀那么寂寞。但这寂寞却是他自己主动选择的,那样纯善的人,也许自己都不会察觉,甚至以此为乐。
但是他是苏昳。他是他的弟弟。
几年之后苏酌水便去世了。他留下一个年幼的孙子,苏既白。
苏既白的资质比起几位前辈都显得平平,但苏昀和苏昳仍悉心教导他。不曾经历过他们这一代在江湖上立足的种种惊心动魄之事,苏昀看着他读书,脸庞年幼而眼神干净,欣慰之余也会有些羡慕。
笼罩在每个苏家人头上的阴云便是那遗传的血疾。幸而苏昀至今不曾在苏既白的身上看到发病的迹象。
他自己比父亲当年的情况甚至更加严重,能拖延至今,除了苏家的医药和自身惊人的毅力,其实还有一段因缘。
他记得自己还不满十岁的时候,正值雪夜,一个破衣烂衫的道人来到苏家乞讨。苏昀从小就善良,把道人领回了家,苏温水则热情接待了他,不顾他浑身脏污,为他沏了热腾腾的茶。
那道人虽落魄潦倒状如乞丐,一双眼睛却明亮如炬,把苏昳上上下下打量几遍,说,他的病不出意外活不过二十岁。
苏温水暗暗吃了一惊。苏昀是一个月前初次晕倒的。他已经开始用治疗自己的方子缓解儿子的症状,但也止于缓解而已。
那道人告诉他,有两个办法。他有一种药,能保他三十年无虞;但若想根治,则须取病人血亲一捧温热的心头血喝下去。
苏昳那时还不记事,苏温水生他,本就怀着不那么光明的私心;然而苏昀对此坚决拒绝,他说,若我的命必须由另一人的命来换,不单是我弟弟,是任何一人,我都不愿的。
道人凝视了父子三人许久,忽然退回前院,在雪地里倒头三拜。
苏温水目送他从墙头一跃而去,依旧衣衫褴褛,而动作飘然,有神仙之状。他怔怔地回到屋里,发现桌上不知何时多了一副刚才那道人留下来的药。
包装的纸上写着它的药名:“沧海”。
摩挲着那片已成陈迹的墨字,苏温水忽然失声叫起来:“我知道他是谁了。”
当他还在坐夏散人的山上时,师父也曾说起过自己这位旧交。旧交道号行香,他提起他,不过是只言片语,似乎在分手之后,他便不大愿意回想那些事情。
但多年之后,坐夏散人风流云散,前辈的故人却还想起后人,在雪夜拜访,又匆匆离去,像红叶擦过雪地,灼下一片清浅而清晰的痕迹。
苏昀和苏昳也各自有过自己的风流。
他的杜宜春,他的秦随。一个情至深而观之如浅,一个以深情空对无意。都是孽缘。
苏昀后来发病晕倒,有时会在睡梦中见到杜宜春。还是南疆雨季的山岭,还是他们夜宿山中,暗黄的油灯下他在她的面前昏迷。他们走得很慢,明明不算劳累,便只剩情绪激动的原因。而这份心乱,都是她的缘故。
后来,是梅叶针,同窗话,一桌一桌亲手烹制的家乡风味,托人寄来的“寸心”草药。
“沧海”和“寸心”放在一起看,总有些缱绻的味道,让人想起振翅飞过茫洋的蝴蝶,载着一个女孩最珍贵的春心,微小而沉重。
他在碾冰门其实也学过毒理,和杜宜春一样。只是因为从未展示给外人看过,青岁堂中几乎无人知晓。
连苏昳也只是知道他每次发病后喜欢关起门来睡上一天调养,不知道他会对自己用毒,只为在梦中见一见梦外无从再见的人,哪怕是借着这种有伤害性的方式。这是他对自己隐秘的放任,仅剩的放任。
梅叶针的寒光掉在了地板上,窗外下着潇潇春雨,逐渐浸湿窗台上的书卷。
他大梦三生,一概不知。
至于苏昳的情事,苏昀其实也不知道多少。
苏昳什么都对哥哥说,唯独自己平生拈了几朵花惹了几根草,他不说,说就是三天三夜也说不完。
苏昀这样严谨自律的人,对苏昳倒一直是放养,甚至专门腾出一间屋子,给他放那些和女孩子们交换的信物。当然这人混账就混账在什么信物在他这里就剩一个物,至于信,苏昀曾经以为他仅有的珍重真心都给自己了。
苏昀自己不曾娶妻,因为担心会像他的父亲一样继续把病传给将来的孩子。对于弟弟,他倒是认真地操心过他为何也不结婚,明明身边从不缺莺莺燕燕。
苏昳的回答,却尽是一些混账话。他一边给鸟笼换水,一边说,一个苏既白,一个沈兴,够我操心了。听得苏昀以为他接下来要说些什么儿女情长太影响我行走江湖之类的话,他觉得好笑,拿折扇轻轻打一下弟弟的手:苏既白那孩子还不算省心的?至于沈兴,我看你哪里有半点当师父的样子,成天拖着他玩物丧志还差不多。
苏昳并不辩白,只嘿嘿笑着,自顾自说下去:你也没有孩子,青岁堂将来的掌门位,反正有既白那小子预备继承了,你退休了,咱俩就去看海,找个渔村隐居。我最爱吃哥哥烧的鱼。
听到“退休”一词,苏昀的脸色黯了一瞬,很快又打起精神来附和说好啊好啊,馋不死你。
苏昳知道哥哥最擅长做西湖醋鱼的,少年时就主动向家中厨娘讨教过,私下里是很居家的兄长。苏昀也知道苏昳这些年来走南闯北,唯独没有去过海边。他曾在兴致来时翻看苏昀房里的诗书,说那么多古诗里怎么很少看到有写大海的,真是遗憾。
如果可以,苏昀真的想和弟弟去一趟海边,看看那些连诗歌都不曾描绘的绝景。
天公似乎偏不愿让事情圆满。“沧海”和“寸心”合起来制成的药,如果是从小服用,苏昀的病其实也是可以根治的。但他还是太晚了,于是同样只能拖延。
除去这个,其实也有他并不太爱惜自己身体的原因。
极高的责任感不允许他说服自己偷懒,身为医者,深知人命之轻弱,却把所有人的命看得比自己更重。
最多的放松不过是夜里和弟弟在花园中对饮,他喝从四处搜集来的佳酿,他喝雷打不动的西湖龙井。苏酌水已逝世,很长一段时间内没人再和苏昳抢酒喝。可是沈兴已经长大,苏既白倒没有遗传到苏家人善饮酒的特性,一杯有半杯被沈兴抢了去。
苏昀年幼发病之前,也有过对酒很感兴趣的时期。后来便几乎看不到痕迹了,甚至因为自己的病,不得不把生活方式调成健康清淡的样子,以至于外人看来可能还有些冷淡和乏味,但亲友都深知并非如此。
比如说他会在苏昳喝到醉醺醺的时候拉着他衣袖闻了又闻,像小孩子一样,说你的酒真是很香啊。
他没喝酒,眼里却水光迷离。苏昳便真像哄小孩一般,擦擦他未醉自热的脸颊。
那张白皙俊秀的脸上常年悬着淡淡的微笑,如天边满月的一团清光,却无端带着凉意。苏昳摸他,只觉得那人周身凉丝丝的,不单单是病的缘故。
也许在内心的某个角落,他是有过强烈的情绪波动的,只是被身份和疾病所困,连这种酣畅也不被允许了。
苏昀曾经跟苏昳说,你千万不要因为我而心有愧疚。我只能做清淡的人,便更加渴望能在你身上看到绚丽和明亮。
苏昳也当真成活成了一个有趣的生命。他和江湖朋友闲聊,大家都知道他爱极了自己哥哥,三句话不离他。而哥哥亦知他有千般小毛病万般小脾气,却怎么看都只觉得可爱。
苏昳喜欢吃各种点心。不一定是甜的,反正对正经吃饭兴趣不大。但是哥哥做的菜,每次都一扫而光。
其他的,包括他有严重的起床气。他为了好玩,隐姓埋名做过一段时间江湖上的杀手,当然不是职业的那种,只会隔三差五玩消失,实际上是回家帮哥哥做事去了。熟悉他的人都知道,最好不要早上请他做事,不然会极度暴躁。这个时候和人打架,容易收不住手。
不做杀手的时候,和大多数人打架也只是点到为止,极少闹出人命。
他玩心极重的毛病一直没改,反倒有变本加厉之势。因为广交朋友,许多著名门派都认识他,但他不属于其中任何一个。
严格来说也不属于青岁堂。或者说,是苏昀不想让他被任何组织束缚。他也的确如此,为青岁堂做事,只是因为喜欢哥哥。
有着富贵公子的一切糟糕习气,爱美爱到一天一换漂亮衣服,人送外号“花孔雀”。也爱自己那把锃亮的飞光剑,爱到没事就喜欢擦擦,事实上季流照每次见他,出场基本上都是以擦剑的动作开始。
这富贵公子却兼有一副侠义心肠,却因在哥哥的照拂下无忧无虑惯了,并非有志证道之人,自由散漫到没有固定的立场,行侠仗义更多只因爱看热闹。江湖游侠们喜欢他,体制门派却把他看做公认的刺头一个。
他的敌人不少,却都不太在意。最大的软肋,也许从始至终只有他哥哥一个。
后来也是因为这个软肋,被碾冰门的人利用。彼时哥哥的病已日笃,他知道凶多吉少,为了一线希望,却不能不去。羽琼坊的宴后,又中了“暗香”的毒,没有按时返回苏家。
苏昀苦寻多日,最终在邻近一座城的城门之外找到他,不知道他是怎么流浪到那里的。
他刚见到他时,往日风流骄傲的弟弟匍匐于地面,衣衫破旧,形容憔悴,状似神志不清的疯子。看到这种情景,苏昀心痛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如果不是因为他的飞光剑和一身武功还在,旁人无法近他的身,苏昀是怎么也不愿相信面前人正是自己苦苦寻觅的弟弟。
把他带回家后,依然会在里难受到极点时昏厥过去,又生生被噩梦惊醒。醒来后却见弟弟抬起手一下一下顺着自己的后背,那手暖暖的,衬得他的发丝那样凉。
他因为中毒,已经忘记了许多事,只有在哥哥靠近的时候会奇迹般地安静下来。他还认得他,残存的记忆翻卷着割不断的血缘,告诉自己,他和其他人不同。但他怎么也不记得他的身份,不知道该喊他一声哥哥了。
很小的时候,哥哥看出来,苏昳的性格不适合做掌门。于是他愿意让他自由地做自己喜欢的事,却没想过,在这个江湖上,没有真正的自由二字,所有的身份,都无法保证一生无虞。
他痛悔自己考虑得不够周密,或者说这个弟弟一直以来看似不靠谱实则很机灵,他没想过,也不敢想,他会出事。
年岁渐长,自己在他身上操的心慢慢松懈了,以至于苏昳当日赴羽琼坊,自己只当他是寻常游乐。
但他转念又想:喜乐和平安若只能选其一,自己和弟弟其实是同一种人。
苏昀后来找到季流照和林甚远,请求和他们一起去一趟碾冰门。他们是为了围剿卫兰宫,苏昀对江湖上的事不太关心,他在意的是碾冰门里还有故人,他要为苏昳向杜宜春求一种可能。
弟弟还没出事的时候,曾经和自己说过,季家的公子,以后会做掌门的。我看好他。
他问他怎么这么肯定,他却犯了骄傲的老毛病,没脸没皮地说:因为他像我,帅气。
苏昀当时无语,此刻拜访季流照,看他却真有三分神似。
那种气质他太熟悉了,明亮,热情,生机勃勃。连风流的性子都学得一样,不过季流照到底是要掌一门之事的人,最多只是和小姑娘搭讪完就跑,不像苏昳还会似假似真地附赠一朵玉兰花。但季流照给人的感觉明显比苏家公子厚重一些,明明两人都还是青年的年纪。
苏昳生活的环境没有长川楼内那么复杂,没有季流照身上那种家族身份带来的种种苦恼,上面有一个自己,也不必思考如果自己做掌门怎么办,自然活得比他潇洒,只是多了对自己的这份执念。
青岁堂在苏昳的带领下已经声望渐隆,有这位大门派掌门的加盟,季流照当然同意。
向西南去的路上,苏昀除了对久未谋面的杜宜春的思念,便只剩下对前途未卜的弟弟的牵挂。
杜宜春在碾冰门的故纸堆里翻出了解药“疏影”的方子。迟疑了很久,又塞给他另一副“琉璃”。
那是苏昀为自己求来的。琉璃集世间所有夺目的光华,却脆弱,如彩云易散。杜宜春给他的,是一种可以让他暂时恢复正常的状态,但同时也会加速身体衰退的毒药。
她说你最多只有三个月了,这一次奇迹不会出现。
她说这话时好像又变回了那个面对生死淡定冷静的医生,他却在她低垂的眼角里看见了一抹悲伤的淡红。
三个月够了。他安慰她。
临走时又对杜宜春说:你不同哦。
——你至少还要精彩地活三十年。就像我不在的这十三年里一样。
我知道你的精彩,由我生发,却与我无关。
他真的带苏昳一路南行,去了他们心心念念的海边。那是一个破旧的小渔村,他们住的地方却很干净。苏昀日日喂苏昳服下“疏影”,他眼看着弟弟的神色一天天清明起来,心下暗喜,同时也清晰地察觉到自身的衰退,每日清醒的时间愈来愈少,醒时精力却旺盛,如同油尽灯枯前那奋力的一闪,只是不知这精神的琴弦何时会铮然断裂。
苏昳在解药的效果下褪去了最初的疯癫,依偎在他不自知的兄长身边,竟像幼兽一样温良安静。
苏昀在精神好时轻轻摩挲着他的头顶,说,真像我小时候呢。不对,我小时候不会像你,生病了还握着自己的剑不放,睡觉时都不肯摘下……如晦,你是有多稀罕你这把剑啊。要不要我去镇上,再给你置办一套好衣服来……
——也是……苏家的富贵公子,江湖的仗义游侠,你说你怎么这么能折腾……这么好。我喜欢折腾。我喜欢看你折腾。
——请务必继续这样,用力地折腾下去啊……我亲爱的弟弟。
苏昀就这样每日絮絮叨叨地和苏昳讲话,后来声音里便夹杂了断续的咳嗽。苏昳话少了很多,却越发依恋他了。眼里的清明变成迷茫,又变成清明。
他预感自己没有剩下几天了,夜里守着苏昳睡下,他独自一人出门,祭拜了行香道人的坟墓。
这位两代人都少有印象的前辈,曾在关键时照拂故人之子。如今百年以后,又埋在和他们如此相近的地方,不能不说是一种神秘的安排。
这渔村还是荒僻了。当地人不知道行香的道号,又因为是海边,坟前倒也没有离离荒草,只余一捧枯黄的细沙。
苏昀不知道行香道人会不会喜欢喝酒,他的父亲、叔父、弟弟都爱,便擅自也给他奉送了一瓶土酿,对着面前的沙滩,和沙滩之后的无边海水,和前辈说话:姑且请您尝一尝故人们爱的味道。
他在那里坐到半夜,直到起身时险些晕倒。觉得这地方真是荒凉得想要让人落泪,然而,眼前是壮阔的黑夜蓝海,身后是由渔火连绵一片國際油價的异乡,村中人却并非异客,乃是自己亲爱的弟弟。于是在天涯流落处,觉出一些温暖的安慰来。
八十一天后,苏昳终于复原。他这天醒来,觉得和以往任何一天都不一样。
他的哥哥正趴在小桌子前写信,门口堆着乱糟糟的渔网。这是一个海银风白的好天气。
苏昳踌躇了一下,似是不适应自己回到先前的身份。但他还是走上前去,几乎就在同时,苏昀转过了身。
刚喊出那一声哥哥,苏昀就在他面前咽了气。
苏昀写的那封信,竟是给苏昳的。
“你依然是我眼里的白鸟,在我目所不能及之处,带着我那一份未竟的光亮飞翔。”
良久,他终于把手从哥哥的肩头移开,就捏着这封信,茫然地出了门去。
生平第一次,灵魂借着醒来的眼睛,撞见那呼啸的波涛,一眼便永生难忘。
他把信纸按在自己的心窝上,任由它随着强劲的海风飘荡。他感觉自己浑身的力气正在逐渐从四面八方飞回,思绪从涣散逐渐变得集中,哥哥熟悉的字迹正拍打着他的心口,仿佛那是有谁在他耳边轻轻诉说。
他说,哥哥,我看到海了。
苏昀葬于苏家祖坟,苏既白随后接任掌门。苏昳打点好堂中事务,嘱咐沈惠沈兴二人好生辅佐新主,便飘然离去,继续他云游四海的生活。
哥哥在世时他尚且不属于任何组织,如今更不必留在青岁堂了。
临走时他把沈兴叫来,师徒一起走到屋檐底下,他取下在那边挂着的一排鸟笼。他不在临安的这些日子里,沈兴一直有在好好替他喂鸟。和他当年一样调皮捣蛋的小子如今长成临风少年,在喂鸟之外,更无师自通了养鱼的爱好,天井中央的大缸里,除了一叶莲,游曳着的都是红彤彤的锦鲤。
他盯着那水缸看了一会儿,感到十分好笑,随后又微微叹口气,最后一次揉了揉沈兴的头发。
苏家有人矣。沈惠温文尔雅且精通医术,沈兴英姿勃发而武功高强,都得苏家前辈兄弟真传。
而最像亡兄的,无疑还是苏既白。
他资质只中上,然胜在后天勤勉,其心志不在苏昀之下,更兼并无疾病,文武双全,使青岁堂家业不废,而日见壮大。
曾经有苏家兄弟的故交来青岁堂访旧,旧人不在,而苏既白立于楼上点检医书,眉眼历历,有旧人风姿,令客恍惚。
然而当那人上前想要看个仔细时,那小家主也正抬头,言语礼貌而神色疏离,客人的心中,便又充满失落遗憾了。
沈惠日日跟随苏既白,做各种琐碎事情,生性如其师恬静寡言,并不引人注目。
倒是沈兴,养了一屋子的花鸟鱼虫,让古老的院落热闹起来。静悄悄的秋夜里,有人说过从那院子里能听见吹笛的声音,沈先生平日里好动,并不是会耐烦做这种风雅活计的人,笛声也就生涩,半被秋风占了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