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小说——即使是毋庸置疑的杰作——也会有对不上电波的情况。我几年前第一次翻开《窄门》,看得很痛苦,只觉得前半本看男主人公自我陶醉,后半本看女主人公在日记里自我陶醉,看两页就要歇一歇、喝点水、压一压。
我是个大俗人,又无好的耐性,看人恋爱,走势好时就喜欢和和美美蜜里调油;尴尬难堪不舒适了,就想抢答,“分手。下一题。”杰罗姆和阿莉莎的爱情中有太多尴尬难堪不舒适了。看杰罗姆和阿莉莎这段追求“神圣”和“德行”的爱情,我屡屡想要抢答。
故事概述起来并不非常出奇,也不复杂曲折。杰罗姆爱阿莉莎,阿莉莎爱杰罗姆。属灵的爱一旦落入生活的尘泥里,沾上俗世庸常的幸福,难免失色乃至枯萎。阿莉莎自我克制直到积郁而亡。杰罗姆妆点往事,回忆没有跌落和降格的危险。
欢乐的事情不崇高,或者说俗世的幸福和天国的至福是冲突的。这是书中阿莉莎努力让自己相信和践行的。克制、忍耐、默默受苦和追求崇高,写起来确实有诗意和美感,小问题是,经不起反反复复地写。写一段,贞静拔俗,美得惊人;写一整本,陶醉太过,就显矫情。
纪德又是个法国作家。他的主人公们要不是在乡间有宅子,就是和丈夫一起经营葡萄园,要么就是巴黎高师的高材生。这些人痛苦起来是倒在躺椅上,洒了香水的手帕盖在额头上擦汗。这些人追求诗意的时候在葡萄架下读波德莱尔和济慈;追求神圣的时候有财力施舍穷人。人在俗世的泥巴里滚久了,很容易在某些方面失敏。我知道更善良更正确更不容指摘的说法是,林黛玉的痛苦和刘姥姥的痛苦是不能比较的——或许“痛苦”本就是如人饮水,不可比较称量的。然而实际上我常做不到那么善良正确。杰罗姆和阿莉莎的痛苦总让我焦躁。
所以一点点,就很好。词藻华美愁肠百结连忧郁都呈现出舞台剧般的美感,这样是有人爱也有人不爱。但我想没人会讨厌一个tough guy中了一枪咬牙一声不吭继续战斗的那一刻。我更爱朱莉叶特。整本书中,只有关于她的片段,总令我潸然泪下。
朱莉叶特爱过——或许始终都爱——美和诗意。她爱得很安静,不昭彰,不需要在漂亮的葡萄架下一句句与人应和着朗诵,不需要谈论——或者炫耀,甚至不需要让人知晓。她爱过——或许始终都爱——杰罗姆,爱不到也不说什么,重病一场之后只托姐姐阿莉莎传一句话,“我康复了”。她拥有并且接受了俗世的幸福——阿莉莎多少鄙薄的那种幸福。她学着经营葡萄园,养育孩子,四处旅行。
她少女时候和杰罗姆一起散步,有一段悲伤极了的遐想——杰罗姆遐想与阿莉莎厮守、旅行;朱莉叶特遐想自己将永远留在遥远的渺小的黄金故乡芬格斯玛尔,偶尔收到他们的来信。但是到最后是她走出了故乡,走到阿莉莎或许鄙弃或许害怕的真实的生活和世界里。
阿莉莎在写给情郎的信中说妹妹放弃了钢琴和阅读,因为“丈夫不喜欢音乐,对阅读也不感兴趣”。我第一次读到这里就觉得怪异——这不是我所知道的朱莉叶特。果然,到全书的最后,她告诉杰罗姆,热热闹闹的家里有一间最小最安静的房间,供她有空时避一避,远离生活的侵扰。活下去,去生活,拥抱庸常的幸福,不丧失自我内心的方寸。这姑娘是个tough guy。我没法不喜欢她。
甚至我回到开头看。面对同样难堪的痛苦——母亲与军官偷情,跪在床头祈祷,画面如同圣女蒙难,一切细节都美得很神圣的阿莉莎;和被母亲留在现场静静观看的朱莉叶特,何者更高尚呢——不是画进油画里,装点在城堡里供人赏玩的高尚。真正的高尚。
“你们要努力进窄门”。孤独里或许有种诱惑,与众不同,超拔众人之上,至高的福祉,这都是诱惑。圆满者不忧不怖,不害怕人群不害怕庸俗。我想通往窄门的路也有可能在人群中。